在苦難中遇見菩薩
陳世琦醫師
前言
在筆者大五的時候,暑假結束,童軍團一個大四的學弟失魂落魄地來尋求幫忙。原來學弟的父親在暑假中發生車禍,狀況非常危急。就在他們一家六神無主的時候,卻只有一群基督教友伸出援手;陪伴他們,帶領他們禱告。後來雖然患者依然不治,但仍然接受他們以基督教的儀式完成後事。
學弟難以釋懷的是:父親這麼好的人,怎麼會遭此橫禍?父親信仰的是佛教,卻在最後接受基督教的儀式,那他究竟會魂歸何處?為了這兩個問題,他既吃不下也睡不著。
怎麼辦?幾個人徹夜長談之後,仍然不能夠安心。後來就提議:每個月慈濟的證嚴法師都會來台中一趟,不然,我們來請教他好了!
於是就透過說明來意,和師姐的幫忙,我們一群人就穿過人群被帶到一位清瘦莊嚴的比丘尼師面前。待其結束與一位教授的會談之後,師父也注意到我們一群學生。
「你們有什麼事?」
清澈的聲音直透人心。學弟就跪著哭訴那一段難忘的際遇。
「你真的確定你的父已經死了嗎?」大家都愣住了。
「我父親是真的死了!是我親眼看著他埋入地下。」
「是這樣子嗎?你的父親真的死了嗎?」
「你不是父親的一部分嗎?」「除非你完全失去功能,你繼續終日痛哭,不然,只要你仍有益於人間,你的父親就不會真的離開,反之他就是真的死了。」
「你的父親早已不會身痛了,但他仍然會心痛,因為父子連心啊!」
學弟頓然領悟!
旁觀者的我感動之餘,也發下了回慈濟的心願,也想了解古人所謂的「生死事大」,而為何有證嚴法師者能如此舉重若輕?
生命的匯入
96年來到心蓮病房,發現原來舉重若輕的不只是證嚴法師一人而已。邱文吉師兄原先是一個討海人,以喝酒、賭博、打老婆在旗津出名。一直到七年前加入慈濟之後,完全變成另一個人。做環保分類、做慈濟委員、去監獄現身說法。
「夜叉變菩薩」、「壞子變好子」(台語),眾人從嘲笑、不相信、錯愕到感動。
邱文吉師兄病中仍然在參透人生。
有一次他語帶興奮地對我說:「陳醫師,你們都不了解證嚴上人。」意思是他能了解。
他說:「我舉釋迦牟尼佛做例子,釋迦牟尼佛也要2500年才能被舉世公認是一位聖者,但我們的上人不必,一百年後就知道了。」一百年後的事,師兄知道嗎?師兄笑而不答。
又有一次師兄邀我去大陸,他說慈濟的未來在大陸,而大陸的希望在慈濟。
「我替你提皮包,我替你排桌子、椅子,我來拿麥克風。你看病是抓病魔,我拿麥克風是抓心魔。我們一個抓病魔,一個抓心魔,很快大陸就變成淨土了。」
我心裡明白這是一個來生的邀約,但又何忍不答應呢?真是捨命陪君子啊!
是啊!捨命陪君子啊!
兒子接納了父親的匯入生命,而慈濟接納了我和邱師兄。當生命匯入了一個更大、更有希望的脈絡時,病痛苦、愛離別,甚至一番生死,也變得值得忍耐、等待,進而能發心、立願。
慈濟方程式(Tzu Chi Formula)
這樣的例子在慈濟人身上很多。
謝西洋老師曾是慈濟中區教聯會的副總幹事,也是上人心目中的好弟子。
上人最後一次來看他時,問他:「心中的垃圾倒乾淨了嗎?」謝老師微笑點頭。之後,上人在大眾開示:「五百年前師渡徒,五百年後徒渡師。我將會是謝老師的學生,而謝老師也會在我的引渡再學佛。」
謝老師走的時候,我有幸隨侍在旁,看著他有如地藏王菩薩般的面容是如此的安祥。我相信他臨終時那一股堅定向善、向上的心力是永恆的善願,推動人類的進化。這一股心力來自於上人的啟發、成佛的心願和所有人的祝福。
這當中上人的啟發是非常重要的。慈濟人在慈濟的心蓮病房,很自然的藉著不斷反覆升起對上人的信心、感恩心和恭敬心。終有一天,只要提起上人的名字和想起上人,就可以自然停止一切混亂、負面、侵略性的情緒;而回復到原本該有的平靜、莊嚴和理智。這是「慈濟方程式」(Tzu Chi Formula),也是每一位慈濟人能夠領悟的。
慈濟人
談到很多有關慈濟人,心蓮病房也不知道送走了多少慈濟人,那如何定義慈濟人?
證嚴法師自己的詮釋是:「去幫助別人的人是慈濟人,接受我們幫助的是慈濟人,聽到慈濟就歡喜讚歎的人也是慈濟人。」
只怕您對慈濟人所作所為無動於衷,否則慈濟的種子已經下到心中,等待因緣成熟。所以慈濟人不用傳教,慈濟人做就對了。
林先生50歲,住進來之後就非常沮喪,不願意講話。勉強開了尊口。就要求要見證嚴法師:
「你去叫他來,跟他講:我就是早期幫助他在玉里發放的人。」
這可是個難題。心蓮病房有專屬的宗教師,心靈方面疑難雜症就找他。很少說非 證嚴上人不可的。再說上人以瘦弱隻身,擔負眾生共業,我們又何忍處處勞煩他呢?只是病人是如此不安和沮喪,口口聲聲說要見上人。怎麼辦呢?
猶豫之際,上人翩然而至。
「聽說你要見我啊!」
病人瞪大了眼睛,手作勢要我把床頭搖高,當他看清楚眼前來人時,就放聲大哭:
「怎麼會是我?」
「我又沒有做什麼壞事!」
「天公沒生目珠,我怎麼會得這個不會好的病?」
「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」
其實病人要問的是:有關人生的意義和受苦的意義。這也是最難回答的問題。
等到病人開始發洩後一段時間,上人拍拍他的手,意思是「好了!好了!」然後把僧袍的袖子捲了起來,上臂滿是針痕和瘀青。
「你看,我也是心臟病,我也是每天打點滴,我也是不知道哪一天會走。」上人比一比天上,意思是離開人間。
「不然,難道我有做什麼壞事嗎?」
病人瞪大了眼睛看著上人的手,搖搖頭,表示不贊成。上人再把隔壁床的病人,也是慈濟的師兄帶過來。
「他住在你的隔壁,他住院時也在做志工,他是我的好的弟子,不然他又有什麼壞事?」病人也搖搖頭。
「所以說,生命就是無常,生命是脆弱的,對於生命,我們只有使用權,沒有所有權,我們就是用一天賺一天,把這個身體用到不能用為止。」
我和你也不知道誰會先走,我如果不做事時,會靜心來念佛,我也希望你和我一樣,一起來念佛,好不好?」
病人點頭說好,從此之後,病人就能安下心來,沒有什麼焦慮不安的表現。三天後就念佛中往生了。
對於慈濟人而言生命軌跡是清楚的:
1.體認無常、把握當下、做就對了。
2.對於生命、我們只有使用權、沒有所有權。唯一不留下遺憾的做法是把它(身體)用到最後。
3.發願下一世再回來慈濟,做一個能救人的人(菩薩)。
在我們的病房也秉持同樣的精神,王英偉主任規定,病人如果有任何問題,醫護人員絕對不能說「等一下」。
「如果讓我聽到『等一下』而不是馬上去做,那就罰一百塊錢」
所以王主任是最有慈濟精神的人,也是我心目中的菩薩。
對不起,謝謝您
自從來到心蓮病房服務以後,看到一些親人、朋友的小小孩,感覺都滿複雜的。因為六年多來,有著太多的患者大德,心願就是來生做筆者的學生,甚至兒子、女兒。發願回來慈濟,發願做醫生。因為他們說:
「沒有比我(指病患自己)更瞭解病痛,也沒有人比我更有資格做一個好醫生。」
「我如果做一個醫生,我一定是一個最好的醫生。」
患者通常在這一段求醫的過程裡,受到太多不必要的磨難、難堪和背叛。好不容易能在心蓮病房重獲安穩,也能有機會去思考自己未來的方向。很多是有來生信仰的,就會以慈濟為第一志願,以醫護人員為第一志願。其中劉金蓮女士給我的衝擊最大。
陪伴金蓮將近一年的時間,從預期她能病癒,到發現淋巴轉移,到肺部轉移,到死亡。從24小時的疼痛,到另類療法成功控制,到戒掉嗎啡,到再次使用嗎啡,到不得不用腦室注射嗎啡,到二十四小時咳血痰。一年來,金蓮姐姐受盡病痛的折磨,而先生(羅達光先生)和我們團隊一路陪伴,見招拆招,但仍舊難除病魔的摧殘。
我最後一次見到他,是一個像平日的早上。金蓮姐姐一直咳著血痰(她一天要用掉一包衛生紙),而我在旁邊讀當天的報紙給她聽。唸著唸著,突然金蓮的手伸著壓住報紙,意思是我不要再唸了。我訝異地看著她,覺得她有重要的話要說:
「陳醫師,我有話要跟你說。」金蓮一邊咳痰,一邊費力地說
「這麼久以來,一直得到你的照顧。」
「我這一生能得到你照顧,我就算死,我也甘願了。」她冷靜地看著我,而我不爭氣的眼淚就蹦地跳出眼眶,於是就一直哭,哭著說:「對不起!」、「對不起!」……、「謝謝您!」。
從照顧金蓮姐姐之後,我的心就比較不動搖,也就不會抱怨。我想,不止是他甘願了,我也甘願了。
做為一個慈濟的醫生,一個慈濟人,我與聞了太多生命的秘密,也滿足了自己一種「被需要」的虛榮。
但是不是對受苦難的生命有真實的幫助?
我們給自己能給的,但是不是真是對方所需要?
如果只是窺伺別人生命的創傷經驗,像一個遊客一般,代價是揭開他過去的傷疤,會不會太殘忍?
但是不管怎樣,只要我們真的很努力去嘗試、去了解她的問題,無所求的付出,就算沒有立即的效果,對方也會有一種新的感動而滿足吧!
金蓮姐姐是要再來找我的,我也會留在慈濟等她。
結語
心蓮病房有一首歌,由林碧玉師姐作詞,曲名是:「悲歡交集在心蓮」
我深愛這個世界
從童摯青春到圓熟
迎著日出 送走日落
相約親朋好友茶餘飯後
觀賞星月 唱首清歌
山河原野 我曾盡情擁有
我深愛這個世界
日日在此 駐足享有
花開花落 自然法則
使我必須遠離重新來過
我悲因為一份不捨
但我欣然接受不再回頭
悲欣心情交錯 從駐足到消逝
這份不捨難割捨 這份不捨難割捨
悲欣心情交錯用純潔的欣到下一站
燦爛人生重新來到
我將把握欣然擁有
欣然擁有
結語的最後,紀錄了證嚴上人單獨對李鶴振師兄,陳意美師姐的一段開示。這是一位老師對學生的感恩:
「感恩你在這個病房,
同樣是這麼嚴重的病症,
你卻比別人多一分勇敢。
你在這裡是最好的模範,
我要為在這裡所有的病患感恩你。
感恩你在這病房,
醫護人員因為照顧你,他們才瞭解什麼是成功,
他們才有一個照顧病人的標準,
我要為所有的醫護人員感恩您,
感恩您的捐獻大體,造就未來的良醫,
你的精神,你的事蹟,也會隨著慈濟文化而流傳下去,
所以我也為後代子孫感謝你」
感恩 上人!
感恩一切人!
願上蒼憫佑慈濟人!
願上蒼憫佑慈濟人!